|
2001年柏林
這世界上只剩下兩個人知道這兩尊神像的典故。
那兩個人是我母親和心如阿姨，雖然她們知道神像的故事，但她們并不知道神像的下落。她們不知道是我帶走了它們，一個叫順風耳，一個叫千里眼，它們來自一個叫臺灣的島。那也是我出生的島。
這兩尊10公分寬、15公分高的雕像，已經跟著我流浪了20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在不斷地旅行、搬家，從一個城市遷移至另一個城市后，好多重要的東西都再也找不到了，像出生證明或學歷證明，甚至像家人給我的保身玉石或黃金戒指，而這兩尊神像卻始終如影隨形地跟著我。
仿佛它們有意要跟著我。
“這兩個家伙是誰？”有一天，一個男人問我。
那是一個周日下午，猛烈的陽光從窗外瀉進來時剛好照向他，使他的笑容看起來特別燦爛，而那時我還不知道他問的問題正是我的人生答案呢。過去多年，我一直在等待著，我覺得我似乎像站在一艘正在沉沒中的大船上，等待救生小艇來載我。
那么多年，我因過久的等待已陷入沉睡，我一直渴望著靠近另一個靈魂，現在終于遇見了，他就是那個劃著船來載我的人。但我卻想起我的母親。她總是說：“你呀，你這個人老是遇見不該遇見的人，做不該做的事。”又或者會說：“你們上輩子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喔！”我不喜歡這些說法，從小便為此跟她吵過無數次的架，也暗中發過誓，無論將來我的生活會怎么樣，我都不能跟她一樣。我絕對不能有那樣的人生觀。
而我此刻實在沒有理由想到她。
“它們是海神媽祖的保鏢，”雖然才認識不久，但這個人讓我放心。“這兩座神像也是我們家的故事。”我鼓起勇氣對他說。
“媽祖的保鏢？”他拿起另一尊雕像，似乎頗感好奇。“媽祖是什么人，為什么會有保鏢呢？”他問。
“或者說是部將好了，”我試著回想，努力在記憶中搜索詞匯，“他們是媽祖的將軍，一個視力可以看千里之遠，一個聽力可以跟得上風速。媽祖是海神，是中國臺灣、福建和沿海一些地區的女神，而這兩個‘家伙’隨她上山下海救濟漁民和其他百姓，他們是該地區的重要神。我外婆就是虔誠的媽祖信徒，這些雕像都是她的。”
那天晚上，這個男人要離去前問我：“你明天有時間能再跟我說說‘那兩個家伙’的故事嗎？”
我20歲從臺灣來歐洲讀書，從此便留了下來，再也沒回去。那時我一心一意只想離開，義無反顧地出走，并沒有什么一定的理由，有的話是我討厭那奇怪且充滿秘密的家。那個被人詛咒的家。那個讓我們出門會被人吐口水的家。鄰居老男人會假借關心卻對小孩進行猥褻，在學校被老師、同學嘲笑成狗熊的女兒。那個沒有男人的家。我不但從未看過祖父、外公，我也很少看到我父親。
我來自一個奇怪的地方。我在出去后才知道，在許多國家幾乎沒什么人知道或承認臺灣，我以前以為“中華民國”在國際上很有影響，版圖很大，國民黨只是暫時從大陸遷臺。我到了歐洲以后才知道這是莫大謊言。以前我們在學校的地理課上學到的還包括中國大陸的地理，雖然那些地方聽起來都很遙遠，像東北的長白山或新疆的戈壁沙漠，除了“外省人”誰也沒去過，但我們還是學習那樣的地理。我一直不明白，但我離開后才終于明白，臺灣是一個很奇特的所在，臺灣只是像一個國，卻并不是一個國。
而我只是像有一個家，卻并沒有家。
那已經是將近20年前的事情了。
因為你，我們終于去了一趟臺灣。這一切都要謝謝“媽祖的保鏢”，若沒有這兩位“保鏢”，我的人生肯定不一樣。我不會重新尋回我的家，甚至重新回到我出生之地，那個叫臺灣的島。當然，如果沒有你，我也不會明白千里眼和順風耳的故事，一個屬于我的故事，一個臺灣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