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說開發商資金鏈斷了,連蓋樓的農民工的工資都付不起。”有關帝湖花園開發商的種種傳聞,成為鄭州市中原區后河盧村村民們眼下最關心的話題。
今年2月25日14時,鄭州西南郊,隨著兩聲巨大的爆破聲,帝湖花園東王府兩棟在建高樓轟然坍塌——因占壓河道,無證非法施工,鄭州市政府決定對這兩棟嚴重違法建筑爆破拆除。一場持續大半年、圍繞違法建筑的執法與對抗執法事件,終以政府出人意料的強硬執法結束。作為地方政府強力遏制違法違章建筑的典型,這一頗具震撼性的場景出現在了第二天的央視新聞聯播中。
爆破當天,后河盧村很多村民都涌到現場圍觀。“當時,村里很多去看熱鬧的人都還沒意識到政府爆破這兩棟樓跟我們有啥關系。”47歲的盧中品說。但隨著6月31日臨近,村民們開始擔心已經陷入泥淖的帝湖花園開發商盧天明,能否繼續兌現他對后河盧村村民的承諾。
村民們的擔心
村民們的擔心,源于8年前盧天明與后河盧村村委會的合作協議。在這份協議中,盧天明以每畝土地向村民補償21萬元生活補償的代價,取得后河盧村1100多畝土地的合作開發權。生活補償由盧天明的布瑞克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下稱布瑞克公司)分10年支付給村民。
盡管名為合作開發,但在村民們看來,村委會當年實際是以極低的價格把土地“賣”給了盧天明。按約定,布瑞克公司每年6月31日、12月31日分兩次向后河盧村村民支付當年的生活補償。隨著日期臨近,村民們的擔心與日俱增。如今,爆破過后的粉塵和建筑垃圾早已被清掃干凈,東王府工地上一片寂靜。但一個被稱為“盧大膽”的房地產開發商人,給后河盧村遺留下來的問題卻遠未隨之一起消除。
變故始于2007年7月28日。由于包括規劃用地許可證、土地使用許可證在內的五證均不具備,在建“帝湖花園?東王府”被鄭州市政府有關部門叫停,并停辦一切許可手續。但東王府一直拒不停工,隨后是執法部門與布瑞克公司之間長達大半年的拉鋸戰。
很快,盧天明資金鏈緊張的傳聞在業界不脛而走。“8個樓盤停止施工,包括貸款利息在內,盧天明每天的直接損失就在幾十萬元。這還不包括現金周轉上的損失。”一位鄭州房地產界人士說。
拉鋸戰中,鄭州市國土資源局、市建委等部門多次對布瑞克公司下達行政處罰決定書,罰款總額分別為近400萬元和800余萬元,“但布瑞克公司只繳納了很少一部分。”鄭州市建委有關負責人說。
今年春節前,又爆出農民工討薪事件。數十名農民工堵住帝湖花園售樓部大門討要工錢。鄭州市清欠辦有關負責人透露,東王府停建8個樓盤共拖欠6家承建建筑公司、2000多名農民工3000萬元工資。布瑞克公司有關負責人承認,“主要是資金鏈斷了,惡性循環”,無法償還建筑公司的欠款。
57歲的盧天明是鄭州最具爭議的房地產商人之一。知情人士說,大半年的拉鋸戰中,即便內外交困,有一次盧天明仍放言,就算市長來,我照開工不誤。
去年7月中旬接受本報記者采訪時,身處漩渦之中的盧天明還對政府的行政處罰持強硬態度,認為“東王府”在建樓盤未取得建設規劃許可證,是規劃局個別官員存心“刁難”,稱“罰款不要緊,我們交就是了,也算是曲線救國。”
沒人能揣摩這位被同行稱為“盧大膽”的房地產商人的心態,兩棟樓炸平后,本報記者也未能聯系上盧天明接受采訪。“兩棟樓被炸,盧天明直接損失應該就達8000萬元左右。更大的損失是無形的,他的信用也一起被炸掉了。”鄭州一位房地產界人士說。
一家銀行鄭州分支機構的工作人員向記者證實,政府下達通知停辦布瑞克一切開發手續后,銀行即停止了對帝湖花園發放按揭貸款,包括已售出樓盤。
鄭州市政府已成立專門工作組,處理帝湖花園善后事宜。工作組協調由幾家建筑公司先行墊付工人工資,僅鄭州市一家建筑商就墊付了五六百萬元。
“布瑞克余下8個樓盤必須重新辦許可手續,市政府工作組目前還沒有一個結論性意見。至少眼下看是不可能了。”鄭州市建委辦公室主任楊奇說。
開發商盧天明如何創造奇跡
“回家是度假的開始!”在鄭州市,“帝湖花園”一度密集的售樓廣告,通過報紙、電臺和電視臺向潛在的購房者描繪著一個誘人的居所:中南五省最大的水景度假社區項目,總規劃面積達3110畝,規劃總居住人口5萬人。“320畝的超大湖面”成為最大賣點。
3100多畝的開發規模有多大?帝湖花園開發商布瑞克房地產公司一位原副總經理表示,帝湖花園單個項目的開發面積是當年三門峽、許昌、商丘三個地級市一年開發量的總和。
2000年左右的鄭州,城市發展方向是東向和北向,西南郊還是一片村莊和農田。火葬場位于西南郊,房地產商一般避開此地。盧天明突然高調在西南郊打造一個超大樓盤,“讓行內人看不懂,只能說他是‘盧大膽’”。
但不被看好的“帝湖”很快造就了銷售奇跡。“河南唯一的水景豪宅”、每平方米不到2000元的售價,很快通過密集轟炸的廣告吸引了大量購房者。
一位開發商告訴記者,隨著鄭州市環城的三環、四環路陸續開通,城市開始攤面餅似地擴張。“又恰巧趕上一輪宏觀經濟的強勁增長,西南郊的開發很快熱了起來,跟進的樓盤很多。”
此前,后河盧村人盧天明在鄭州房地產界名不見經傳。“但帝湖花園一個項目,盧天明就賺了大錢。”上述房地產界人士說。各種媒體的宣傳性軟文,將盧天明描述為一個“低調、謹慎、務實”、力圖擺脫“農民形象”的現代房地產開發商。但同樣多的高調宣傳顯示,這個留著兩撇標志性小胡子、手戴碩大綠寶石戒指和金表的房地產商,一擲800萬元,擁有了中西部地區首輛勞斯萊斯。
在同行們看來,盧天明的成功在于抓住了西南郊開發的先機。但在后河盧村村民們看來,則是因為盧天明以超低價格拿走了他們的土地。目前,同等位置的地塊在市場上可以拍到300多萬元的高價。
盧天明當過兵,賣過豆芽,在村里開過好幾個小廠,造預制板,生產方便面,生產醫用紗布,直到1992年成立鄭州布瑞克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從事房地產開發。
90年代末期,盧天明在西南邊的伏牛路上開發了布瑞克大廈,定位高端珠寶大廈。但這個商業樓盤一直到現在出租率都不高。“那個地段不鄰商業圈,消費能力很低,布瑞克大廈已被證明是個失敗的項目。”一位房地產界人士告訴記者,布瑞克大廈已被盧天明轉手給當年曾拖欠工程款的建筑商。
有媒體報道,盧天明的辦公室里掛著他與某市級領導喝酒談笑的合影,“很多人都以為他大有來頭,背景很硬”。
面對媒體時,后河盧村的開發被盧天明自己演繹成了兩個版本。在“帝湖花園”剛剛開盤銷售之初,盧天明接受當地媒體采訪時表示,早于上世紀90年代中期,他就瞄準了這個能打造“帝湖”的寶地,精心策劃“水景”高檔社區。
但本報記者接到失地村民反映,前往采訪時,盧天明卻稱,他對這塊鄰近老刑場和火葬場的地塊一直沒有興趣,只是在村委會領導一再請求下,因為“對村里有感情”、“為了給本村人做貢獻、謀福利”才勉強答應投資。
開發商與村里是怎么合作的
無論盧天明如何演繹,但在后河盧村村民們眼里,在布瑞克大廈上鎩羽而歸的盧天明,不過憑借在本村的人脈,玩了一個空手套白狼的游戲,并因此暴富。
盧天明一手打造的“帝湖”,實際是鄭州市金海水庫舊址。中原區大崗劉鄉的后河盧村便是挨著水庫生存的村莊。沒人料到,這個報廢的水庫日后會成為一個讓人艷羨的生財寶貝。
后河盧村原村民組組長盧偉至今印象深刻。1999年11月的一天,村委會成員和包括他在內的9個村民組組長——剛在鄉里開完會,一出門就被等候在外的布瑞克公司的車拉走,到了登封市一家旅社。一位鄉干部、村委會主任、村支部書記和盧天明開始輪番宣講合作開發事宜。
“大意是,政府已經將村所在地規劃為綠地,如果土地讓國家收回,只能拿到很低的補償金,而交給盧天明開發,村民拿到的補償要多得多。”盧偉回憶,由于之前未聽到半點風聲,各村民組組長“非常意外”。
按照合作協議,后河盧村以1196.55畝土地出資,與布瑞克公司按照3∶7的比例分配。布瑞克公司按照每畝1萬元的價格給予青苗補償(以土地使用證面積為準),地面附屬物補償一次性支付500萬元。另外,按每畝21萬元給予村民生活補償。不過,“由于該項目工程投資大、風險高”,前3年每畝按2000元預支村民作為生活費用。該款自合同生效第二天開始支付,從第四年開始起每3年遞增一次,每次遞增15%。
如果10年開發期滿有盈利,后河盧村與布瑞克公司按3∶7比例分成,生活補償從后河盧村的應得分配中抵扣。
近1200畝地,占全村農田的三分之二還多。關系到村里1000多口人的生計,村民組組長們對這份協議心存疑慮。
酒足飯飽后,村民組組長們被安排住下。“村委會主任盧百旺、支書盧雪恩,還有副主任、婦女主任等,所有的村干部分頭到各房間做工作。盧百旺的弟弟盧海旺也來做工作,他當時在布瑞克任副總。一次說不通就兩次,兩次不行就三次。那架勢,基本就是不簽,不讓你走。”盧偉告訴記者,盧百旺曾在盧天明所開醫用輔料廠任廠長。
各種手段下,其他村民組組長都簽字表示同意,但盧偉執意不簽自己的名字,被提前送回鄭州。隨后,盧偉也辭去了村民組長職務。
在盧百旺的個人事跡宣傳材料里,后河盧村進行房地產開發,成為他帶領村民致富的創舉。但接受本報采訪的村民們紛紛抱怨盧百旺的“率先致富”。
“帝湖花園、村里的小產權房、中原分局家屬院……”村民們掰著指頭數,“村里每開發一處,盧百旺就在哪里有房子,都數不過來。盧百旺在工人路上一處數千平方米的飯店,也是盧天明送給他的。村委會成員每個月從布瑞克公司領5000元工資,他們坐的汽車也是布瑞克公司送的。盧百旺的家里人也都有車。憑什么?”
記者向村委會主任盧百旺、村支書盧雪恩求證時,他們對除了汽車以外的其他指責均予以否認。“別說本地開發商,就是外地來的開發商,弄幾輛車給村委會用很正常。周圍都這樣,汽車的產權是開發商的,但使用權歸村里,車輛保養維修歸村里。”盧雪恩說。盧百旺則稱,自己最早在村里跑運輸,收入本來就很高,都是勞動所得,“經得起檢查”。
不滿協議的部分失地村民一再上訪反映。盧天明和盧百旺對本報記者表達了他們的委屈—盡管布瑞克公司當時跟村里簽署了盈利后分成的協議,但為了防范開發失敗的風險,所以定了一個“兜底”條款。如果10年內不能完成整體開發,或者虧損,布瑞克公司也必須按照每畝21萬元補償村民。
“明面上說是村里與盧天明聯合開發,其實是賣給他了。他們說在聯合開發和給補償之間二選一,那布瑞克公司和村委會就應該公布每年的財務報表。但這么多年,村里根本沒搞過財務公開。”村民盧大慶反駁說。
一些村民開始聯名逐級反映舉報。從大崗劉鄉到中原區,從鄭州市到河南省,到國土資源部。“很奇怪,每次舉報材料最后都能回到盧天明手中。”參與上訪的盧中品說。
8年,土地變遷過程就搞不清了嗎
后來的資料顯示,2001年1月18日盧天明與后河盧村簽定了合作開發協議后,又經過一番運作,將城市規劃中本為綠地和公園的地塊“變更”為房地產商業開發用地。
按2002年之前的城市規劃,后河盧村和金海水庫所在地被規劃為綠地和公園。2002年鄭州市政府一紙文件(229號文)作出調整,在保證水面不少于300畝的前提下,東西兩側調整為居住開發用地,并將開發權賦予布瑞克公司,以補償該公司開發金海水庫公園和公共綠地的費用。布瑞克公司需以800畝園圃為基礎,出資征地建成不得少于1200畝的公園。229號文要求有關部門監督盡快執行。
鄭州市政府當初為何將綠地調整為居住開發用地?經過了什么樣的變更程序?本報記者就上述問題采訪鄭州市城市規劃局,有關負責人表示“年代久遠,現在已經搞不清楚了”。
政府文件要求布瑞克公司必須“做”出300畝的水面,并建成不得少于1200畝的公園。8年過去了,“帝湖”水面不足300畝,本應由布瑞克公司“盡快建成”的1200畝公園不見蹤影。采訪中,記者未能確認究竟該由哪個政府部門具體負責當年文件內容的監督執行。“我們對布瑞克公司不兌現承諾的行為一直有意見。”鄭州市國土資源局一位官員說。
盡管少數村民堅持上告,但還是無法阻擋后河盧村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融入”快速發展的城市體系。
盧秀珍對2000年的那個春天記憶猶新。“當時地里的麥子、菜籽、蔬菜長得可好,有一天,布瑞克公司的推土機突然就開過來了,全給推平了。滿地的好莊稼啊。”
“有些田地被推平了,卻撂在那里不開發,一些村民又種上了莊稼。那年年中,布瑞克公司又強行推平了一次。一些村民坐在地里,嚎啕大哭。”盧秀珍說。
盧偉指著一大片被圍墻圈起來的土地告訴記者,“那里原來就是我們村的耕地,都是能種葡萄和蔬菜的良田。”采訪中,記者不時看到標有“帝湖花園”字樣的垃圾車駛進這片荒地傾倒垃圾。當年的良田撂荒多年,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垃圾場。
村民們舉報,布瑞克公司圈占300多畝土地卻不開發,任其荒芫。鄭州市國土資源局給出了不同的說法。該局副局長楊慶華告訴本報記者,那些撂荒的土地使用權仍屬后河盧村,面積也應該不到100畝。但楊慶華帶領記者實地查看那兩塊荒地的時候,卻看到被圍墻圍起來的荒地上豎著幾塊大牌子,上書“帝湖花園”四個大字。
“這次我才知道,還有這樣一份合作開發協議。”楊慶華說。他告訴記者,根據法律法規,村集體土地轉化為開發用地只有一種途徑,那就是由國家征收后進入二級市場,轉讓或者劃撥(現已改為招拍掛)用于房地產等商業開發。換言之,后河盧村村委會根本無權擅自將耕地拿出來與盧天明聯合開發房地產。
楊慶華告訴記者,“所謂3110畝只是開發商的單方面宣傳,事實上我們發放土地使用許可證的面積只有789畝。”布瑞克公司辦理土地使用許可證的789.703畝土地,包括應該保留的319余畝水面和道路、高壓線走廊。
根據市國土資源局的說法,盧天明從后河盧村拿地1147畝的合作開發協議屬非法,除掉其中實際取得土地使用許可證的789畝,余下的358畝土地的實際使用權應該還在后河盧村。
土地轉讓中,開發商對失地農民的青苗、地面附屬物補償應該一次性支付到位,否則國土資源局不予辦理用地許可。“盡管生活補償不在法定補償范圍內,但開發商也應該參照法定補償一次性支付到位,保障失地農民的利益。”楊慶華說。
但在盧中品看來,可笑的地方正在這里,“按照法律,撂荒土地的所有權應該在村里,但因為那份協議的存在,實際‘控制權’卻在盧天明手中。”他告訴記者,曾有房地產商試圖開發撂荒多年的土地,但遭到盧百旺和盧天明阻止。
土地為何撂荒多年既不開發,也不復耕?“那些地方多年堆積垃圾,我們想復耕也沒辦法。”村支書盧雪恩說。
2月25日的兩聲巨響,讓后河盧村人更加忐忑不安。“盧天明原來開發華淮小區,只給當地閆東村村民每畝17萬元的生活補償。后來就是這點錢也拖欠不給,村民曾經堵了華淮小區的大門討要生活補償。”盧大慶說。
后河盧村村民們的住宅緊鄰帝湖家園。如今這里變成了一個熱鬧的集市,臨近主要道路的人家將底層房屋出租,開設各種小買賣。每家每戶都在自家宅基地上蓋起了四五層高的水泥樓房,除了自住,多數房屋用于出租。租房者多數是外地來鄭打工者。
盧天明認為,當地房屋租金價格上漲,正是他開發帝湖花園給當地做的貢獻。不過,50歲的盧秀珍有不同看法,“我們外頭看著光鮮(四五層樓),坐地收租。但一家七八口人,多數都沒有工作。盧天明和盧百旺曾經答應村里所有的勞動力都可以到帝湖花園打工,但我們家老頭子和兒子去了幾天就被趕回來了。”
失去土地后,整個后河盧村的經濟方式變得相當一致——借錢貸款蓋房,出租后還貸款,然后蓋更多房出租。村民們現在最擔心“城中村”改造何時進行到后河盧村。“拆遷后就算安置很好,我們也沒有房子拿來出租了。”現替人開車跑運輸的盧中品說。
(應采訪對象要求,后河盧村村民皆為化名) 本報鄭州4月28日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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