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美）勞倫斯·E.米切爾 出版社：東方出版社

    不光美國人，許多國家的政要、媒體和學者，都在思考金融壓倒實業、產業空心化等一系列命題。只不過在2007-2009年金融危機之前，人們熱衷講述這些命題的正向效應，簡單來說，就是所謂資產證券化帶來了國強民富的美國樣板，值得其他國家和地區群起而效仿；而危機過后，又趕緊與之保持距離，用簡單、籠統、憤激的話語去抨擊財團機構的貪婪，危機的直接肇事者們（克林頓-小布什16年任期內，華盛頓和華爾街的主要頭面人物）自然也不受歡迎——人們認定，好端端的美國經濟乃至世界經濟，就是因為這批人而走錯了方向。
    2007-2009年金融危機是1929年大蕭條之后最嚴重的市場震蕩，此前十余年內美國政企代表人物當然難辭其咎，我們可以列舉出這期間金融衍生品在不受有效監控的情況下大行其道、美國監管當局不顧警告而一步步放松監管等諸多證據。但要將危機爆發的全部原因只歸結為這十余年內發生的變化，或者說，只在新近十余年的范疇內審視和反思，則是不準確的，也是遠遠不夠的。
    事實上，美國公司資本主義、股票市場資本主義的開端，金融壓倒實業成為主導其發展、也注定帶來金融危機的開端，是在1897-1919年期間，即歷史上的進步主義時期。在這個時期，美國得以完成從近代到現代的經濟、社會、政治、法律、商業和金融轉型，進一步健全發展了服從且服務于金融的經濟模式以及公共政策體系。
    我們以往多注意到，在這個時期，美國開始打破政府對經濟和社會事務的不干預傳統，建立公共福利、公共行政體系，開展了反托拉斯的初步試驗，涉及金融的，大概只有1913年美聯儲成立這件事。但美國喬治·華盛頓大學企業法教授勞倫斯·E.米切爾所著的《美國的反省：金融如何壓倒實業》一書，則提醒指出，更重要的變化在于，一方面，企業開始大量發行股票，所有權從少數經營管理層分散到投資于少量債券和股票的普通公民身上，使得美國原先更趨集體化的社會觀念，結構為“更為原子論形式的個人主義”；另一方面，美國聯邦政府自此開始發展為強勢機構，政府政策對金融市場的影響力變得顯著。
    19世紀末，美國許多實業行業內都產生了并購潮，大型公司巨頭一個個形成，美國政界和社會開始面臨企業壟斷問題。《美國的反省：金融如何壓倒實業》一書用了大量的篇幅敘述了為解決托拉斯和壟斷企業非法問題，美國白宮、國會、華爾街、主流媒體和經濟學界的激烈博弈。這幾方面的代表人物在當時所持立場各不相同，我們今天看來的許多市場常識問題經過了反復交鋒和彼此妥協才得以形成，包括上市企業的信息披露義務、企業依據統一的會計準則申報和發布信息等等——正是建立在這些政策與規則舉措基礎上，才得以建立起美國的股票市場。
    與百年后的中國類似，19世紀末、20世紀初，美國掀起企業兼并狂潮的同時，也迎來了全民性投機熱潮，一向保守、謹慎的權威媒體《華爾街日報》向投資者發出建議，“盲目投機是愚蠢之舉，但是在產業股上，是可以以一種巧妙的辦法進行投機的”。這種熱潮，實現了股票市場的社會化，有著多重原因，這里僅舉最顯著的兩方面為例：首先，美國政界和觀察人士擔心托拉斯公司將個體戶擠出市場、使之變成雇員，破壞私有財產的性質、美式民主的根基，反之如果美國人都持有這些大公司的股票，不僅可以保障資產的安全性，而且還可以分享股票市場此時推動美國城市化進程的發展成果。其次，債券和股票所有權被視為構筑美國經濟實力、防止美國公民走向社會主義的重要輔助手段。
    無序的全民投機，誘發了1907年大恐慌，這是資本主義金融有史以來最嚴重的危機。這場危機使得此前糾葛的許多監管問題旋即解決，美國的貨幣監管、銀行監管以及有價證券監管開始規范建立，證券監管中的反投機環節和消費者保護環節一并啟動，數年后產生了美聯儲，促使投機經濟趨于合法化。可以說，危機并沒有影響美國投機性股票市場的社會化，反而在部分抑制其狂躁性的前提下，將普通的美國公民，徹底轉為散戶投資者，投機也以投資理財的名義固化下來，成為永久性的生活習慣。也正是在此基礎上，才一步步發育出各種千奇百怪的投資理念、理論和股神傳說。
    進步主義時期相比以前更趨嚴厲的監管、華盛頓與華爾街的緊張關系，在1910年代中后期終于走向結束，美國以法律和政府規章的形式，確立了政企之間的平衡關系。很自然，這有助于延續上段提到的普通人股市投資的習慣。也因為此，在松散而不健全的監管下，1920年代的美國證券買賣，成為一門紅火而不斷積累風險的生意，1929年開始的大蕭條只是風險積累的一個階段性爆發罷了。勞倫斯·E.米切爾在書的末尾不無諷刺的寫道，“……繁榮恢復了，消費者主義興起了，股票市場上升，并且所有投資自由債券的錢開啟了強勁的牛市，知道1929年那個令人厭惡的秋天才結束”，盡管如此，“以現代股票市場作為其表現形式的投機經濟以及對它的監管都就位了”，這個改變已經無法逆轉。
    在其后近百年的時間里，金融壓倒實業被證明是不能逆轉和更改的趨勢，股票市場驅動的美國公司資本主義，還改變了實業界的運作方式以及市場評價、需求反饋。公司資本主義如果處于嚴厲的監管下，企業將按照法律規定做好信息披露，支持高薪酬和員工培訓，將資金用于研發，進行長期戰略規劃，控制高層和一線員工的薪酬差異；而一旦得到放松監管的機會，就將受短期股票市場價格的驅動，向一線員工支付較低工資，進行毫無目的的裁員，削減培訓和研發項目，忽略戰略規劃，甚至鋌而走險篡改業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