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南、安徽、陜西、重慶四省市傳統農區,《經濟參考報》記者最近走村入戶,深入田間地頭,先后采訪多位種糧大戶,傾聽他們種糧的酸甜苦辣。種糧大戶們反映,由于農業社會化服務組織發展滯后,種糧大戶農技、農機、植保、市場信息服務等都需“自操自辦”,甚至“大包大攬”;同時“非糧”流轉成為帶動地租上漲的新因素,擠壓了種糧利潤;此外農民種糧資金緊缺,有人甚至靠高利貸租地,增加了種糧風險。
“如果有專業服務,何必下血本買這么多農機”
《經濟參考報》記者采訪發現,隨著農村土地流轉的加速,各地種糧大戶不斷涌現,但與之相配套的農技推廣、農機服務、病蟲害防治、市場信息、產品營銷等農業社會化服務發展相對滯后。社會化服務供給不足,使不少種糧大戶不得不“自操自辦”,甚至患上“大包大攬癥”。
“種地一年利潤也就五六十萬元,如果專業組織能提供低成本服務,我何必下血本買這么多農機設備?”談到自己花70多萬元買30多臺農機種地的事,重慶彭水縣聯合鄉種糧大戶何世素話語中透著無奈,“要提高種糧效率,關鍵靠機械化,但縣里農機合作社規模太小,花錢也買不來服務。”
彭水縣農委主任羅遠江介紹,彭水縣耕地面積超過70萬畝,2012年種糧大戶增長到118戶,而目前縣里只有1家農機專業合作社,農機具只有15臺。“10家大戶才能平分一臺農機,能搞出啥服務?”
在河南農區,種糧大戶也面臨類似難題。河南省信陽市息縣彭店鄉農民柳學友流轉了3000多畝地種高粱。他說:“高粱種植對播種技術、農藥施用有很高要求,但縣里植保合作社人才短缺,雇工大多是55歲以上的閑散勞力,很多人不會使用農機具,藥物配比、機械噴灑掌握得也不精準,農藥殘留經常超標。”為解決高粱植保難題,柳學友不得不自己組織20多人的植保勞務隊,育苗、播種、田間管理、收割、歸倉,“環環不落”。
同時,隨著農業市場化不斷發展,種糧大戶對專業服務需求正從單純的生產環節服務向資金、信息、加工、運輸等綜合性服務擴展。相比于農機、植保等產中社會化服務,產前、產后服務體系建設更顯薄弱。
河南省武陟縣喬廟鄉馬宣寨村農民王福軍流轉了1700畝地,年產糧超過300萬斤。王福軍說:“大戶種糧最關心的是糧食收儲、供求、糧價走勢預測等專業市場信息。但現在這塊服務基本還是空白。”
除了農機服務、統防統治外,部分種糧大戶還渴望得到承包經營前期的綜合指導服務,如土壤改造、地塊整治、經營前景評估等,目前許多傳統農區沒有社會化服務組織能滿足這些需求。
“土地租金被‘非糧’農地抬高,種糧更沒賺頭”
采訪中不少種糧大戶反映,近年來,勞動力、物價成本推漲地租的同時,蔬菜、瓜果、花卉等“非糧”土地流轉規模不斷擴大,也在一定程度上帶動了地租價格抬升,“價格輻射”效應顯現,擠壓了種糧農民利潤。
河南省滑縣留固鎮留固村農民耿愛麗從2006年起就包地種糧。“前幾年鎮里‘非糧’流轉土地比較少,種糧大戶租地容易,地租也較低。”耿愛麗說,2010年以來,留固鎮平均每年增加10多家種菜、種瓜大戶,每家面積都在300畝以上,地租可以出到1100至1200元/畝。種糧利潤薄,地租出到1000元,就基本沒錢賺啦,咋跟種菜的比?
在離耿愛麗流轉地不到2公里的大辛莊村華豐果蔬專業合作社,去年承接了1200多畝流轉土地種甜瓜、蔬菜,地租價格為1200元/畝。由于價格高,周邊不少農民都愿把土地流轉出來,合作社今年準備把面積再擴大3000畝。耿愛麗說:“最近不少農民都來找我,說要么終止流轉合同,把地轉給華豐合作社,要么你就自己抬價!”
在河南滑縣、武陟縣、安徽界首市等地農區,地租成本一般占到大戶種地投入的一半左右,地租價格提高,明顯擠壓了農民種糧利潤。安徽省界首市光武鎮種糧大戶齊崗說:“種糧一年趕不上種菜一月,糧食一畝地年均純收也就1000元不到。如果土地租金被‘非糧’農地抬高兩三百元,種糧就更沒賺頭啦。”
與此同時,在一些“非糧”流轉較多、土地資源相對緊張的地區,還出現種糧大戶和“非糧”大戶“爭地”的苗頭。例如,在安徽阜南縣柳溝鎮大徐村小麥專業合作社流轉了近5000畝地,近幾年糧食收購價上漲較快,合作社效益比較好,今年曾準備再擴大800畝土地。但合作社社長徐猛說,現在不少“非糧”流轉農戶也想擴大規模,我們往往爭不過。“撿”些零散土地種糧,還要靠村干部一家一戶“撮合”。
不少種糧大戶擔心,由于種糧收入與“非糧”流轉收益差距較大,隨著農村土地流轉速度不斷加快,“非糧”流轉規模可能會進一步擴大,將會對農民種糧收益和生產積極性構成很大壓力。
據重慶市農委統計,目前重慶大戶種糧土地85%以上依靠流轉,年均地租成本已有400多元,而種糧大戶每年畝均純收益只有200元左右,遠低于“非糧”流轉收益。
“為鼓勵農民種糧,雖然國家也有種糧直補、良種補貼等扶持政策,但資金主要補到了承包戶農戶頭上,流轉土地規模種糧的大戶難以享受國家補貼。”安徽省界首市農委主任呂森認為,近年來不少地方提出發展現代特色效益農業,對蔬菜、水果、花卉等扶持力度很大,在一定程度上使農民種糧比較效益進一步下降。
而在一些地方,政府對土地流轉支持政策趨于“一樣化”,甚至部分經濟作物補貼還要高于糧食,更不利于提高農民種糧積極性。例如,在重慶一些區縣,柑橘規模種植的優惠政策比種糧還多:柑橘每畝不僅可以獲得500元財政補貼,還能獲得每畝250元的種苗補助,遠高于種糧補貼標準。
“種糧患上‘缺血癥’,不靠高利貸不行”
在土地流轉加快、農資價格節節攀升、種糧成本居高不下的情況下,種糧大戶資金需求量增加,普遍感到資金吃緊。為了種糧,不少大戶不得不四處借債,甚至靠借高利貸種地。
從2009年起,重慶永川朱沱鎮農民梁自然轉包了1萬多畝土地種糧,每年投入都在1000萬元以上。種糧3年多,梁自然天天為錢發愁,一半以上的精力都是在跑銀行申請貸款,卻一無所獲。2012年,由于種糧資金鏈斷裂,梁自然最終破產,流轉的土地不少已經荒蕪。
“以前包三四十畝地,資金投入不多,還可以自己解決。但現在我的土地轉包面積已超過1200畝,每年投入接近150萬元,種糧已經患上了‘缺血癥’,不靠高利貸不行!”安徽省界首市蘆村鎮蘆村村農民王明杰說:“到信用社貸款很難,農民沒有抵押物,沒人給你貸款。”去年王明杰為了種糧,找遍10多家親戚,東拼西湊才湊齊40多萬元,最大的一戶借了10萬元,其余兩三萬元不等,每家每戶都要挨個打欠條、簽字蓋章。
重慶江津區石蟆鎮種糧大戶陳立群去年種地賺了10萬元,高利貸利息就還了3萬多元。即便高利貸“吞噬”了大量利潤,他還是說,跑農村商業銀行貸款,只能貸到兩三萬元,“程序還很繁瑣”,完全是“杯水車薪”。要解決資金困難,找民間高利貸是唯一辦法。
不少種糧大戶擔憂,高利貸種地蘊含很大風險:資金投入過大,一旦遭遇天災人禍,種糧大戶多年積累可能一夜之間“血本無歸”。還不上高利貸,則很有可能成為“壓倒農民的最后一根稻草”。
由于農業生產自身的高風險性,決定了農業信貸項目風險高,不可預見性大,這與商業銀行資產運行的安全性、流動性、盈利性需求產生矛盾。陜西省涇陽縣中張鎮西王村種糧大戶張高民苦笑著說:“我去銀行貸款,銀行的人說,種個地貸什么款!”
針對高利貸種地的難題,不少種糧大戶建議,應對農民生產貸款實施基準利率,差額部分由財政貼息,從而刺激農民從正規金融機構貸款。同時,從惠農、保障糧食安全的角度出發,農民種糧應當享受基準利率甚至更低利率,國家可給予銀行貼息政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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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高質低 發育乏力 管理失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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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民專業合作社“大躍進”藏隱憂 |
《經濟參考報》記者近期在滬魯豫陜贛渝等地采訪了解到,當前各地農民專業合作社已進入高速發展期,對推動農業組織化社會化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但其爆發式增長背后所隱含的小、弱、假、散情況仍未改觀,合作社發展面臨先天不足、發育乏力等問題。專家和基層干部建議,合作社發展亟需量質并舉、固本強基。
合作社成了空架子
《經濟參考報》記者調查發現,近年來各地合作社發展普遍進入高速增長期。數據顯示,2008年以來,上海市合作社以每年近千家的速度突飛猛進,到2012年底,在工商登記的合作社超過6000家。同期陜西合作社登記數量達1.89萬家,覆蓋到60%以上的行政村和15.8%的農戶。
但與此同時,合作社所面臨的“量高質低、實力偏弱、組織松散”困境也日益顯現,甚至一些合作社成為徒有虛名的“空殼合作社”。上海市農業產業化辦公室副主任金堯說,全市6000家合作社中,在農業部、上海市農委能夠查得到,可以提供各方面信息的只有3200家,而且二者之間的數字鴻溝越拉越大。很多合作社規模過小,“由10個成員組成的小合作社占了大多數,在市場競爭中基本沒什么優勢。”
陜西省楊凌示范區楊陵區大寨鎮西小寨村村民李振華擁有2個標準化溫室大棚,談及自己所在的合作社,李振華頗有些無奈,“日常生產靠自己,銷售也得自己跑,合作社基本就是個空架子,理事長連自家大棚都顧不過來,哪里還顧得上我們。”
山東省濟南市歷城區港溝街道辦黨工委副書記曾現權說,合作社門檻很低,5個人拿身份證復印件就可以辦理,不需要驗資,沒人去查經營管理情況,也不需要年檢,很多地方合作社都是“一哄而上,上而不動”。
記者在贛陜渝等地了解到,“合作不全面、運作不規范、市場競爭力弱、帶動作用不明顯”,成為各地合作社發展中普遍存在的“幼稚病”。陜西省渭南市農經局局長劉紅武說,渭南多數合作社仍以信息技術服務和賣農產品為主,只是對產品簡單包裝或向市場提供初級原材料,達到產供加銷全方位合作的只能占到10%左右。
“注冊標準、資金門檻都沒有明確界定,出資額度的‘水分’很大,理事長報多少就是多少,許多徒有其表的合作社完全沒有實際作用!”山東省一家合作社理事長感慨地說。
先天不足 發育乏力
陳光晃是江西省萬載縣紅光中央農民專業合作社負責人,合作社擁有1600畝土地,今年準備擴大規模,但卻被土地“卡住了脖子”。“當地農民對土地很依賴,挨家挨戶做工作很難,土地成了‘插花田’,大型機械無法應用。流轉期限大多只有三五年,想搞點設施建設也不敢。”
在土地流轉困難的同時,基礎設施滯后、人才匱乏使許多合作社在成立時就面臨“先天不足”的尷尬。存儲、晾曬、冷藏等加、銷環節配套設施不完善,讓合作社經濟效益大打折扣。
陜西省涇陽縣海普糧食合作社理事長張高民算了一筆賬:“合作社沒有固定倉儲、晾曬場地,每年因晾曬問題玉米壞糧率達到20%到30%。去年我種了800畝玉米,只收了100畝,其余都讓周邊養殖戶低價從地里掰走了,光這一項就少收入21萬元。”
同時,由于人才匱乏,合作社發展面臨的技術、管理、營銷難題日益顯現。近年來,盡管各地通過“陽光工程”等加強了對新型經營主體的培訓,但由于培訓內容與實際需要脫節,農民參加的積極性普遍不高。重慶涪陵區石沱鎮光明村大戶劉忠志說,如何降低成本、如何提高合作社管理規范性、如何有效與市場對接,這些最迫切解決的難題卻是培訓的“空白”。
《經濟參考報》記者了解到,當前合作社運營中普遍存在四大問題,一是多數合作社仍不能與成員建立緊密的利益聯結機制,缺乏完善的二次分配機制,違背了合作社“風險共擔、利益共享”的設計初衷;二是企業辦合作社現象普遍存在,涉農公司經理兼任合作社理事長,名為合作社實為股份制或個人企業,社員權益無法得到保障;三是產權不明,管理失范。多數合作社沒有建立賬目、沒有財務決算,成員的注資額、交易量、公基金份額都無法核算,社長“一言堂”情況突出;四是融資不暢。記者調研途中幾乎每到一地都會聽到合作社“融資難”的抱怨,盡管近年來國家不斷出臺金融支農政策,但由于缺乏有效抵押物,金融機構出于風險控制考慮,并不愿將資金貸給合作社。
金堯介紹說,上海市進行審計時發現,有的合作社無抵押貸款被挪用到合作社背后的公司使用;給一些項目提供的運輸工具、冷庫改造等優惠政策,被少數人控制獲益。“上海出臺扶持政策時,沒有強調財務健全、成員賬戶健全、收益分配制度健全等,政府的錢沒有發揮作用。”
亟須量質并舉固本強基
部分專家學者、基層干部、合作社社員表示,合作社是發展現代農業、提高農業組織化社會化的有效途徑,但當前不宜片面追求合作社數量增長,應進入“量質并舉”階段,建立淘汰機制固本強基,并避免國家相關扶持措施被地方“軟落實”。
劉紅武表示,合作社扶持思路應從“扶大”向“扶強”轉變,建立含有業務輔導員、技術指導員和扶持項目的省市縣三級責任制,培育一批合作全面、聯結緊密、運作規范、帶動作用強的示范合作社,財政安排資金用于合作社建設和培訓指導等專項內容。
“作為新的經濟合作組織,在政策層面,合作社顯得有些不倫不類。發改委、財政部、商貿流通領域的項目,都與合作社無關。”陜西省華縣農業局局長程西鵬認為,應建立補貼制度與合作社帶動作用之間的聯動機制。
“應當實施項目支持,落實項目主管部門的責任,對大戶、合作社以項目申報制的方式予以補貼,并引入事中評估機制,例如合作社發展到一定規模之后,進行事中評價,防止騙取資金的情況。同時,建立合作社的退出機制,淘汰一批‘假合作社’、‘空殼合作社’。”華中師范大學中國農村問題研究中心教授賀東航建議。
楊凌示范區農林局副局長李冠明表示,應加強對專業合作社負責人、農村經紀人的規范化培訓指導工作,并強化營銷、管理方面的培訓。借鑒“大學生村官”模式,鼓勵大學生到合作社任職;鼓勵農民通過以土地承包經營權入股成立專業合作社;或鼓勵專業合作社通過農村土地承包經營權作價出資,實現增資擴股,以壯大發展規模。
針對各地普遍存在的合作社“融資難”問題,專家建議,應明確合作社作為新型主體的地位,對其生產型貸款實施基準利率,差額部分由地方財政進行貼息,并運用稅收政策杠桿,減輕專門從事農村金融服務的農村信用社涉農貸款的稅負。同時,鼓勵和支持建立民間農貸擔保公司,解決農民貸款擔保難的問題。加強農村信用體系建設和信用檔案建設步伐。
陜西省農業廳農經處處長陳文說,目前圍繞合作社的法律法規已相對完善,重點在于出臺促進其發展的政策措施,鼓勵合作社拓展合作領域,如通過開展內部信用合作解決成員短期生產性資金缺乏的問題,通過進入農產品加工領域帶動農民更多分享農產品增值收益,通過合作社之間的再聯合增強其自身實力。(本版稿件均由李松、張興軍、陳晨、郭遠明采寫)